虎鲸的女儿

秀丽从小听妈妈说的最多的话，是那句：假如不是为了生你，我就可以再生一个儿子。

那时计划生育刚开始，秀丽的爸爸想把女儿户口调走，然后再生一个。肚皮里的检查做出来都是儿子了，结果这件事情最后没办成。

秀丽时常听见妈妈这样说。后面还会跟一句话：所以你更要好好报答爸爸妈妈的恩情。

小时候秀丽反问过：是你们要生我，不是我要出生的呀。

母亲：等你长大点就不会这样问了。

秀丽长大后唯一搞明白的事情是，孩子出生确实是因为男女啪了，不是它们想出生。

小学时候学校秋游，去海洋馆。那年水族表演是新鲜玩意，本地海洋馆里引进了一条虎鲸，引起了轰动，天天人满为患。孩子们激动地看着虎鲸跃出水池，但秀丽却觉得背后发毛。她自己也说不出为什么。

主持人邀请小朋友互动问答，抽中了秀丽。她问：小朋友，你有什么想问虎鲸先生的？

秀丽：它觉得这池子小吗？

台下哈哈大笑。

秀丽：那个，它的梦想是什么？

旁边的男孩喊：笨蛋，动物没有梦想的。

秀丽：人也是动物呀。

老师把麦克风拿走了，还给了主持人。那条虎鲸浮在水面上，安静地注视着她。

秀丽觉得它在看着她。

她初中时迷上了写小说。写在课本的边角、日记本里、草稿纸上。妈妈发现后把所有稿纸都丢了，逼她把课本上的小说擦掉。秀丽不肯。妈妈拿过橡皮自己来擦。她擦得愤怒而用力，秀丽听见课本刺刺作响，看见纸页皱成一团。妈妈边擦边骂：我怎么就养了你这种女儿？孽障！

秀丽看着自己故事的字迹越来越淡，平静地说：我不想当你们的女儿啊。

妈妈：那你想给谁当女儿？捡破烂的？

秀丽想了一会儿，不知怎么，脑中浮现出那条虎鲸：我想当虎鲸的女儿。

秀丽按部就班地长大，她大学时周末回家，父母突然对她十分殷勤。在磨蹭许久之后，父母告诉她：秀丽，你要有弟弟了。

母亲在这个年纪，怀孕了。

秀丽：……你们生下来，怎么照顾这个孩子？

父母说自己会照顾。她迟疑：安全吗？妈妈是高龄产妇啊。

母亲微笑着抚摸肚子：我的梦想就是有个儿子。你总不能说只有年轻人才有梦想吧？

秀丽决定支持一下母亲的梦想。妈妈的那句话触动了她——有些人年轻时没能来得及拥有自己的梦想。现在妈妈有实现它的机会，尽管这个梦想听起来极其危险，还有点不对劲。

不支持这个梦想的是医生。医生明确告诉秀丽母亲，高血压加心脏病，让这个大龄产妇的生产变得危机重重。

秀丽劝母亲：别生了，太危险了。

母亲拿着报告书哭个不停：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？你怕弟弟分你的东西？

其他亲戚说，秀丽啊，你也考虑一下妈妈的心愿，不能自私。

秀丽脑子里白了一刹，她急于自证清白：那这样，你们的东西，以后都留给弟弟，我什么都不要。

母亲没能活着下产床。

家里多了个人，又少了个人，算是悲喜交加。秀丽陪外婆看电视，外婆感慨：她至少留下了个儿子。

秀丽：男孩女孩现在没什么差别了。

外婆：不一样的。你以后会知道的，不一样的。

秀丽那时正在找大学的毕业实习，家里炸开了锅。父亲没办法照顾孩子。尽管他曾经说，自己养大过秀丽，养儿子的事情不用秀丽帮手。

他歇斯底里让秀丽从宿舍搬回家住，以前照顾孩子都是女人的事，他现在快疯了。

秀丽周末放学回家，弟弟在摇篮里撕心裂肺地哭，尿布被泡烂了。父亲出去打麻将了。他躲出家门的时间越来越多，她只能每天晚上回一次家，再坐末班地铁回大学城。有次她看着摇篮里的弟弟，想起那条池子里的虎鲸。太像了。

在一个晚上，她收到了棋牌室的电话，说她爸爸在打麻将时候昏倒了。

父亲走得很突然，没立下遗嘱。叔伯们带着其他亲戚过来帮忙，帮着帮着就不走了。

弟弟成了个问题。伯伯提议，帮秀丽分一分父母的遗产，苦口婆心：这样以后大家就可以一起来照顾你弟弟。

叔叔：你以前也说过，东西都留给弟弟，你什么都不要。

秀丽：我全不要。你家能负责照顾他吗？

叔叔：我家还有老人要照顾。

伯伯：你是他姐姐，他不能没有你，不过你别担心，长辈们都会帮你。

几个叔伯轮流住在秀丽家，但没人管过小孩。秀丽从实习公司回家，发现工人在换门锁。男人们在客厅里打牌，吞云吐雾，弟弟在摇篮里发着烧。

秀丽带走了弟弟。

她不知自己想去哪，抱着弟弟睡在大巴上坐过了站。等到醒来，大巴停的地方刚好是从前的海洋馆。

时过境迁，动物园和海洋馆越来越难经营。生锈斑驳的铁门松松捆着链子，售票厅的灯亮着，没人。

秀丽在里面行走，脚步声回荡。水池里遍布青苔和死鱼，显然少人管理，成了死笼子。弟弟也不哭了，像个娃娃。

不知不觉，她走进了一间有着大水池的空旷房间。月光从窗外落在水池里，有东西浮了上来。

是虎鲸。它安静地看着她。

时间瞬间再次朝气蓬勃起来。她知道它是那条虎鲸，仿佛故友重逢。忽然，弟弟再次哭出了声音。伴随婴儿啼哭，虎鲸浮出水面，飞在半空中。

它的梦想是离开这个禁锢。

秀丽变成了虎鲸的女儿，她伏在鲸背上，被它载着飞向了夜空。弟弟也睡得很香甜，他的襁褓濡湿了海水。那夜，有人看见一条虎鲸载着少女和婴儿，飞过月光。

End